而在这里上海又不然;非上馆子就难以吃到这东西。我们当然不上馆子,偶然有一两口去叨扰朋友的酒席,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,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。直到最近,伯祥的杭州亲戚来了,送他瓶装的西湖莼菜,他送给我一瓶,我才算也尝了新。
向来不恋故乡的我,想到这里,觉得故乡可爱极了。我自己也不明白,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?再一思索,实在很浅显:因为在故乡有所恋,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,就萦系着不能割舍了。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,知心的朋友在那里,怎得不恋恋?怎得不怀念?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?不是的,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系着罢了。若无所牵系,更何所恋念?像我现在,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系,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。
所恋在哪里,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。
丛墓似的人间
上海有种种的洋房,高大的,小巧的,红得使人眼前晕眩的,白得使人悠然意远的,实在不少。在洋房的周围,有密叶藏禽的丛树,有交枝叠蕊的砌花,凉椅可以延爽,阳台可以迎月。在那里接待密友,陪伴恋人,背景是那样清妙,登场人物又是那样满怀欢畅,真可谓赏心乐事,神仙不啻了。但是我不想谈这些人和他们的洋房,我要引导读者到狭窄的什么弄什么里去。
在内地有这么一个称谓,叫作“上海式房子”,可见这种房屋的式样是起源于上海而流行到内地去的。我想,再减省不得再死板不过的格局,要数上海式的房子了。开进门去,真是井一样的一个天井。假如后门正开着,我们的视线就可以通过客堂,直望到后面一家人家的前门。客堂后面是一张峭直的扶梯,好让我们爬上楼去。最奇妙的,扶梯后面还不到一楼一底的高度,却区分为三,上是晒台,中称亭子间,下作灶房。没有别的了,尽在于此了。倘若要形容家家相同的情形,很可以说就像印版文字那样,见一个可以知道万万。住在这种房屋里的人们,差不多跟鸽子箱里的鹁鸽一样,一对对地伏在里边就是了,决说不到舒服,说不到安居,更说不到什么怡神悦性的佳趣。但是,假如一对夫妇能占这么一所房屋,他们就是十二分的幸运者,至少可以赠给他们“准贵族”的称号了;更有无量数的人,要合起好几对来,还附带各家的老的小的,才得以占这样一所房屋,他们连鹁鸽都不如呢!